影評 不過就是世界末日《Juste la fin du monde》—相見時難別亦難

     終於等到Xavier Dolan今年的新作：不過就是世界末日《Juste la fin du monde》，整體相當值回票價，細膩的特寫鏡頭、用心的光線安排與演員精湛的演技。可惜不是一部看完會讓人舒服的作品，也因此而評價兩極，在坎城影展上惹出一些爭議，慶幸最終還是如願拿下今年的評審團大獎以及人道精神獎。這次，Dolan以不同的手法，呈現家庭裡的壓迫、責任、義務與無可奈何的愛：因為愛而一起生活、而爭執、而離開、卻也因為愛而原諒。最有趣的莫過於結尾，不同於原著的呈現方式，反而襯托出複雜溫柔的家庭全貌，給予另一層思考的空間。

     劇情開始於，Louis(Gaspard Ulliel飾)在機上兀自沈思。他即將落地，與告別12年的家人再次相見。Louis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但既然有許多因素推著我們離開，也就會有許多因素又推著我們回來。這次不為別的，他要來和家人告別，告知大家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改編自法國劇作家Jean-Luc Lagarce（1957 – 1995）的同名戲劇。Lagarce得知自己感染愛滋，在所剩不多的日子裡寫下這部作品，加入自己同性經驗與聖經典故，細膩得探討家庭衝突與親人間無私的愛。我想這應該也是觸動Dolan的地方，看到自己的影子與擅長的領域，才選擇改編這部法國劇評界一致推崇的現代經典。

     受限於導演的鏡頭選擇，沒有了與場景互動的條件，演員必須單獨靠演技撐起整個故事，卻也因此激盪出整整一個半小時不間斷的演技角力，每個演員都細膩的傳達各個角色對Louis所抱有的情感：對他一無所知又期盼見面的妹妹Suzanne(Lea Seydoux飾)、情緒暴躁但內心脆弱的哥哥Antoine(Vincent Cassel飾)、膽怯多話夾在所有人之間的嫂子 Catherine(Marion Cotillard飾)、以及自認為看懂所有人的母親La mère(Nathalie Baye飾)。其中，Louis與母親La mère的那場對手戲，讓人再次看到Dolan處理母子題材上的細膩，除了無私的愛與諒解，裡頭還有著期許與責任，使這場戲有了更多深層的交流，也埋下了結尾的伏筆。值得讓人注意的是這場戲的構圖，與Louis深邃的眼神中那難以猜測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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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疑問這齣戲最特別、也最讓人爭議的就是他的鏡頭：八成都是由中特寫與特寫構成，大部分時間則是過肩鏡頭呈現Louis與各個家人之間的關係。相當有趣的鏡頭選擇，與台灣導演喜歡用大量中景鏡頭，強調演員的肢體動作、或是演員與環境之間的關係不同。Dolan選擇直接讓演員的臉去表現情緒和張力，同時也給人一種壓迫(家人)、神秘感(Louis)，同時與疲勞轟炸的台詞相輔相成，觀眾馬上就像一個疲憊回家的遊子，對家人的撈撈叨叨感到非常的不耐煩。詭異的是Louis只是默默地聽著、承受著，他沒有逃開，或是憤怒得叫大家閉嘴，彷彿像是希望家裡的衝突會因為自己的沈默而消失化解一般，而這也讓觀眾更進一步的與Louis同化，使得結尾的反轉更具有著驚人的爆發力。

     另一個鏡頭上有趣的地方，就是景深的控制，大部分都是特寫搭配背景淺景深。淺景深在這裡起到了很棒的最用：區隔Louis的世界與家人的世界、呈現陌生與熟悉感、讓演員的五官情緒更加突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開場與結尾的兩個全屏淺景深，模糊的鏡頭，讓我們對眼前的世界感到陌生，Louis從那一頭的世界踏上計程車，最後又在家門口回到那一頭的世界，只有觀眾被留了下來，而我們對此感到茫然錯愕。

     回到劇情上，最後的反轉相當有趣，是個很特別的操弄觀眾投射心理的安排，也直到最後，我們才發現有什麼不尋常。Louis就這樣，突然又要離開了！連我們都不知道，我們甚至和其他人一樣，開始認為是Antoine在說謊，他只是一心想把自己的弟弟趕走。但實際上不是如此，那缺失、沒有在鏡頭上展現給我們看的故事，讓我們當下的情緒和妹妹與母親同理：我們完全搞不懂Louis在想什麼？為什麼突然走了？他有什麼理由？但他又什麼都不說，我們怎麼會懂？從開場，就一直讓觀眾跟隨的投射對象Louis，就這樣硬生生的將我們丟下，這時候我們才會發現，原來就連我們也不了解他！但也正因為如此，觀眾反而更能觀察到家人之間的愛：母親無私的愛、哥哥和嫂嫂隱瞞Louis的死訊、妹妹對一無所知的哥哥的包容，而這些情感都是我們做不到的，我們只感到惶恐、無所適從、甚至對Louis的不告而別有著憤怒，反過來開始稍微同理哥哥對Louis開場的看法。

     所以，Louis為什麼要走？電影也給出一些線索去追尋，比較明顯的是哥哥的暴力與妹妹的代溝生疏，但我認為最直接的應該是與母親的那場對手戲，母親要求不是長子(雖然舞台劇本中Louis市長子）的Louis負起照顧另外兩人的責任，給予他們支持和鼓勵，而這是他們這輩子沒有獲得的東西，他們甚至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這個家一步，一直生活在這裡。無私的母愛裡有著期許，但Louis的眼中卻是飄蕩的窗簾與外景，母親的背影則融進黑暗裡，Louis彷彿抱的不是母親而是一件衣服。這一幕構圖像是在替結尾埋下伏筆，Louis將再一次不告而別。但，事實上不是如此！也不只如此。

     他確實遵從了母親的意願，鼓勵妹妹去找他、希望哥哥能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他也會寫更多的信、寄更多的明信片，還有還會再一次回來。之後，哥哥就宣告他要離開了！原先的承諾馬上像灰姑娘的舞鞋般，變成空口的白話一樣，他不但沒有說出自己的死訊，反而像是撒了謊，甚至以不告而別的方式傷透所有人的心。直到大嫂Catherine出現，Louis比出一個「不要說」的手勢，這一切才再次反轉！原來Louis將自己的死訊告知了哥哥和大嫂，卻選擇隱瞞媽媽和妹妹。而最後出場的麻雀則像是對他的註解，在外頭無論多自由的鳥兒還是會想死在自己的家鄉，難過的是，他必須死的安安靜靜的，像沒有人發現那樣。為了不要使抱有希望的母親和妹妹再次受傷，他選擇了再次離開。結尾的張力，在暴力與口角的掩護之下以相當隱晦的方式，傳達出所有人對於彼此的愛，如同背景的暖色調一般，就算「不說」，那一切的溫暖，一切的愛也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