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鹿情謎 》(Testről és lélekről)的異床同夢
「在這個文明化的過程中，我們的意識便漸漸與人類心靈較深層的本能層次分離開來，最後甚至跟心靈現象的本有基礎分家。還好，我們尚未失去這些本能層次，即使它們可能只以夢的形象現身，它們仍殘存在部分的潛意識中。」
榮格《人及其象徵》
原來，在肉體能被命名的相遇之前，我們就已在夢裡撫慰著彼此了。
01
屠宰場是肉體與靈魂最濕黏擁擠的地方。密集壓迫的身軀踐踏著泥水，通電後輪船卸貨般把厚重的肉體從靈魂卸下來，切塊，分箱包裝。
Endre和Mária便在這個做為生命間隙的場所相遇，左手殘疾的財務總監和交流障礙的食安檢測員，食物鏈上注定互為獵人與獵物無關乎誰執槍。但夢裂合成一個魔幻的開口，他們每晚住在同一個夢境裡，雄鹿和雌鹿在冬天雪地相戀、漫步，生活中肉體與話語的隔閡卻讓他們無法將美好搬移到現實。
「他在雪地裡尋找殘留水分的落葉，他把整片都讓給了我。」
「我們喝水的時候，鼻子碰在了一起。」
02
當人們把自身所有力量湧向維持白晝時的生活表象，夢境便成為了周慕雲的樹洞，收納著人不由自主時嬰孩般全然的誠實和脆弱，收納著天亮時無處安放的秘密。「夢是生活的眼睛。」米亞．科托說。
他們的靈魂和肉作為彼此的衣裳交替的穿上對方，白晝時靈魂披著肉體行走於街，黑夜時肉體披著靈魂漫遊於夢。像兩個蒙著床單的小孩摸著彼此的形狀練習親吻，成人的膽怯與防備讓他們必須披上獸皮遮蓋所有指認的證據，才敢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響的靠近，用鼻子假裝不經意的練習碰觸。看，我也是獵物阿。請不要，不要害怕我。
但夢境終究指向失去，一種既有的不再。過往聲音和視覺的圖像不管被夢境如何排列組合，那終究是發生過的材料，醒來時無論是對夢境內容的遺忘或是意識到夢境事物於現實中的不再都是勢必的失去。
即便他們在夢境中能創造了新的記憶，被允許擁有未發生的事情，但每次醒來都是一種情感強制的削斷，意識的屠宰一般。電影場所設定在屠宰場這個動物靈與肉被剝離的交會點，隱晦的暗示了他們終究要一起被困在這灰色地帶撞門掙扎，夢與現實，靈與肉，都是只能穿越的彼方，任何一邊都無法久留亦無法延續。於是人和鹿都眼神刺痛，肉體負傷，用太多時間在繞開彼此，卻又在夢裡瘋狂的尋找著白天拒絕的一切。
03
電影將日用品放大到失去辨認形體的溢出、占滿整個螢幕來模擬Mária的視角，她的情緒待在世界的外面不得其門而入，外界話語、背景音都被收進太空般的空腔無止盡的來回撞擊卻沒有出口。她的記憶只容許儲存卻沒有清除鍵。於是她拿著胡椒罐一字不差的排演著早上發生過的對話，用手握緊擠壓盤上的薯泥去感受碰觸，鬆開衣扣用絨毛玩偶練習身體被撫摸。她是依賴兒童心理治療師的大人，而Endre卻不知道當她端著餐盤走去對他說「我覺得你很美。」是獨自用小模型人練習過的，不知道她被要電話時脫口而出自己沒有手機並不是要讓他難堪。
肉眼可見或不可見的障礙橫亙成斷面，他們被剮挖出缺口，卻不是為了相互縫合，只是赤裸的突顯著缺口本身，像世間所有愛情那樣沒有被設計好相補的形狀仍為了靠緊彼此激烈的瘀血摩擦，殘缺著乞討擁抱。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好愛你。」
地心般的黑暗裡，肢體抑制，靈魂睜眼。他們獸那樣嗅聞毛髮體味，笨拙的伸脖子倚靠，兩隻動物被緘封了語言，只剩眼神和感官摩擦間如雪地一般沉寂迂迴的試探。
或許那時候終於可以省略文字，省略低頭閃避的動作，省略對到眼時刻意移開的視線。所有解釋都在張口時失效，他們飢渴的瘖啞著，被體內翻騰沒有回應的愛絞痛灼傷。但野蠻成了一種寬容，零下飄雪的森林裡，他們不過是做為兩頭鹿那樣理所當然的確認著彼此。
04
電影最後他們安靜而節制的做愛。肉體結合的他們不再做著同一個夢，鹿回到了身體，留下了空蕩積雪的森林。原本的夢失去了潛意識裡的補償作用，沒有另一個介質允許他們推進、試探，允許相遇時只以全然的靈魂理解，被搬移到現實的夢境能比它僅僅作為夢的時候美好嗎？他們之間的齟齬和陷落是否又需要另一個夢作為開口？早餐餐桌上Endre刻意將收音機轉小聲的動作，Mária若有所思凝視Endre掉下滿桌的麵包屑許久，然後伸手把它們都撥掉。當生活布景取而代之成為了他們共同而唯一的、無可逃匿的夢境，異床同夢是否終將被推向同床異夢的疏離常態，肉體交合靈魂卻轉身，傾斜，各自落下另一個慾望綻裂的深淵？
他們終將成為彼此的質問與答案，攜手推開夢境的地窖，去完整、疼痛的向對方拋擲自己的重量，承接天光。以肉與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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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鹿情謎 》(Testről és lélekről)，2017年的匈牙利電影。由伊爾蒂蔻·恩伊達執導，本片獲選為第67屆柏林影展正式競賽片，並獲得金熊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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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劇情：7
氣氛營造：9
演技表現：8
題材鮮度：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