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場華爾滋》(In the Aisles) B面人物的悲喜劇

「妳知道愛斯基摩人都怎麼打招呼嗎？」我開口問，一邊驚訝自己的聲音在這巨大的冷藏室裡，聽起來好冷靜，幾乎要被低溫吸盡了。我微低下頭，用我的鼻尖開始摩擦她的鼻尖，她還是沒有說話，就這麼保持不動了一陣子。然後我才感覺到，她的鼻子也畫起了圈圈……

01

「歡迎來到大夜班，同事們。」

打烊的罐頭音樂嘎然而止，廣播室裡G弦之歌像則流瀉的童話盤旋在賣場上空，開啟月球B面的整座世界。克里斯汀是那麼善於在B面等待，如同瑪莉安手中沉默溫馴的貨物，等待堆高機的靈魂降落成海，等待貨架縫隙間所有的窺探都終被另一雙眼神接住。

《賣場華爾滋》用三個人名作為篇章，飲料區的老職員布魯諾、甜品區的同事瑪莉安、賣場新人克里斯汀，說著一群「局外人」(outsider)的故事。導演湯瑪士．斯圖伯(Thomas Stuber)曾說，自己感興趣的是這些「幾乎是『生活』在工作場所裡的人，他們有種落單者的氣息，那獨來獨往的樣子令我著迷。」(註1)

02

「當大夜班結束、我們離開賣場時，外面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回到自己的地方，我們彷彿都將墜入深深的睡眠，只為了隔天再回到這裡。」

人們每指涉一種「日常」，就同時誕生了B面的存在。那些消費者期待抵達時的完好狀態便造就了B面一座闃黑、隔離的王國，另一群人住了進去，小小的王國便亮起成為他們全部的「日常」。他們在看不見日光的走道被白熾燈開啟早晨，再踏出賣場時已是被世界拒絕般的黑夜。在那恍若只屬彼此共有卻與外界獨立的時間裡，他們促狹又近乎詩意的，建構著賣場裡私密的地景 — 巨大的食品冷藏室是「西伯利亞」、魚群擁擠的養殖缸是「海」。

在瑪莉安紮起金色馬尾時，或者是僅僅凝視著瑪莉安，克里斯汀都聽得見海。海是壓抑、節制的皮相下自胸膛洶湧而出的「渴望」，克里斯汀的海有彼端的夢想和愛情。所以當克里斯汀偷了塊即將被丟棄的巧克力，插上蠟燭給生日的瑪莉安，他問她，「如果可以，妳想要許什麼願望？」「一切」。瑪莉安想要一切。她的渴望是另一片巨大、沒有止盡的海，而克里斯汀知道自己永遠到不了她的海。

03

電影裡藍色多瑙河配樂搭配著堆高機的升降和滑行，致敬著經典《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裡相同配樂下太空船的驅動航行。賣場類比著幅散沒有邊際的「宇宙」，這群局外人的心靈便旋繞成一個個不相通的微型星體，在愛與死間無重漂浮，甚至止不住自身的流浪。

布魯諾的自殺便揭示了現代人孤寂的生命群相 — 一個捲走了所有語言和意義向內塌陷的黑洞。在那周圍，每個「為什麼？」都徒勞的被吸進了黑暗，那些自以為認識了他一輩子的人終於發現自己從未懂他，正如觀眾也無從理解克里斯汀犯罪的過去、瑪莉安婚姻不幸福的原因。《賣場華爾滋》整部電影充斥著馬克思所說，「異化勞動」(alienated labour)推演的寂寞。人們無法在工作裡將內在的想法「外在化」，勞動失去了自我實現(self-realization)和自我表達(self-expression)的能力，於是人們和自己生產的行為(act of production)變得疏離；和自己的產品(product)變得疏離；和他人的關係也變得疏離。(註2)導演湯瑪士．斯圖伯用藍調 — 被奴役之人發展出的音樂做為背景基調，電影中這些最長時間待在一起的一群人沒辦法在工作裡獲得真正的溝通或更深層的交換，他們能在聖誕節一起吃著賣場過期的剩食短暫狂歡，但回到工作場所遇見的永遠是在寫著「這是顧客眼中的你」的鏡子前拉長制服、遮住身上刺青斑紋的彼此。

04

《賣場華爾滋》讓東西德合併後更幽微敏感的問題成為「沒有被說出的部分」，顧左右而言他的，上演了一場B面人物的悲喜劇(Tragicomedy)。而悲喜都在於，沒有任何能插手的地方了，這就是最好、也是最壞的版本。

電影最後，克里斯汀將堆高機升到最高後緩緩降落，在那沙啞粗糙的機械聲裡他和瑪莉安同時聽見了海。渴望一波一波，簇擁、圍繞著他們，斷裂的灘和浪癒合，他們終於擁有了同一片海 —

然後他們繼續著，什麼也沒發生似的，用布魯諾教的塑膠繩結，彎身扛起下一籃啤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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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場華爾滋》(In the Aisles)， 湯瑪士·斯圖伯執導，改編自克萊門斯·邁耶爾(Clemens Meye)同名小說的2018年德國電影。飾演男主角的 Franz Rogowski因為此片拿下德國電影獎最佳男主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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