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迷影評 | 【羅生門】－破廟猶有躲雨人

【羅生門】－破廟猶有躲雨人
（羅生門，1950）

　在這霪雨霏霏的世道，傾頹的「羅生門」下，三個素不熟識、一同躲雨的陌生人，回憶起了一樁林中慘絕人寰的命案。與其他案件不同，此次案發的三個當事人，不但沒有為了脫罪而辯解，反倒更像是在極力地說服大家「人就是我殺的」。隨著各方證詞的互相矛盾之處越多，事實與是非黑白的輪廓便越是撲朔迷離；在每個人振振有詞的「敘事」背後，想掩蓋的也許是比殺人還要更見不得光的人性醜態。

　其實，真正衰敗殘破的，豈止羅生門而已？當我們揭開了深藏於竹藪之中的幽微人心，看到的又會是什麼不堪的真相呢？

　將芥川龍之介的兩篇短篇小說〈竹藪中〉以及〈羅生門〉結合在一起，似乎是一個聰明的選擇。

　原本〈羅生門〉的故事，是透過一個盜取屍體維生的老婆婆，以及一名墮落武士之間的衝突，點出在險惡環境下，社會秩序、倫理的失能，導致了人為了生存而醜態畢露地你爭我奪；〈竹藪中〉的故事則是由不同證人對於同一殺人案的描述，讓讀者看到了，其實每個人都會試圖用謊言來包裝自己，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這樣狡詐虛偽的特性。

　同樣都在呈現人最黑暗、卑鄙的那一面，只不過兩篇小說用了截然不同的手法與切入角度。而導演黑澤明融合兩篇故事，正好是藉由「自私」與「虛偽」的兩兩呼應，來進行「善人性惡」的辯證。

　電影中最讓我屏息的一段戲，是樵夫在回憶武士丈夫與多襄丸的「對決」。

　在那場戲當中，原本以受害者的姿態出庭，把自己說得多委屈的女人，也是去挑撥離間，故意羞辱、激怒兩個男人，進而引發血案，並在事後隱瞞真相，並想博取同情。

　而兩個大男人的比劍，更是顯得格外窩囊：拿著刀劍沒頭沒腦地亂戳亂砍，並在地上滾成一團，哪裡是什麼意氣風發的決鬥？多襄丸並沒有自己講得光明磊落，武士也不如自己說的那樣是個壯烈、悽慘的受害者；一發現自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兩方都是瑟瑟發抖、優柔寡斷；對比他們之前嘴上說的那樣義正嚴詞，如今的狼狽模樣顯得格外可笑。

　這將近15分鐘的一場戲，完全沒有任何配樂，我們只聽得到兩個男人的喘息聲，以及女人時不時的尖叫。這完全是打破了我們原本以，為電影該要有的「華麗激昂的大決鬥」，讓觀眾的情緒始終保持冷酷、疏離。

　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事實是，這段不管是在劇情張力、演員表演、運鏡以及（安靜的）音效等各方面，都著強大的震撼力。電影故意以平實、冷靜的視角，來剝除矯飾與包裝，凸顯你爭我奪、互相鬥爭當中，人的猙獰與醜惡。我想光是這麼厲害的15分鐘，我們就不得不承認【羅生門】與黑澤明在電影史上的地位了吧……

　嗯，好了，我的恭維就到這邊。

　以我個人來說，【羅生門】確實有些地方是拍得非常厲害的；但另一方面，卻也有某些地方是無法與我的審美偏好相契合的。

　例如說演員吧。儘管我理性上知道日本戲劇會有他們特有的浮誇、舞台劇式的表演，但電影中許多女主角哭泣哀號的橋段，或是多襄丸狂笑的部分，對我而言那樣的詮釋仍然是太張狂、太多太過了一些。如此不自然的呈現方式，反而使我有些情感無法帶入。

　另外，黑澤明在「意念傳達」與「說教」之間有時會拿捏失準的狀況，在【羅生門】當中也有出現。例如片中的和尚，看到三個人說謊，就一副天快塌下來的表情，顫巍巍地碎念「我再也不相信人性了」、「我們根本是生在人間煉獄當中」，然後當樵夫願意收留棄嬰時，和尚他又喜出望外地「哎呀謝謝妳讓我知道人性還有光明的一面」。這樣用「講」的把你電影的中心主旨講出來，不僅不怎麼高明，有點太直白了，以至於電影失去了原本該有的意境；而且還顯得有些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