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四郎探母之後：《麵引子》觀後雜感

引子

（父親）「啪咑」一拍桌子說：「報告老長官，我現在往家裡頭寫信，一不是想通情報、二不是想升官發財，我反對的是共產黨不是我媽媽呀！」老長官一聽這話，「啪咑」一拍桌子說：「好！這才是男子漢！」……（父親）「啪咑」一拍桌子說：「報告老長官，現在有誰能讓我回去見我娘一面，就算當場把我給槍斃了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老長官一聽這話，「啪咑」一拍桌子說：「好！這才是人！」

1989年，華都西餐廳，主持人嚴歸（李立群  飾）向從對岸來臺的白譚（金士傑  飾）聊起自己父親在兩岸開放前，冒險回大陸省親的經歷：「《四郎探母》這齣戲，您熟吧？」白回答：「《四郎探母》？那是說楊四郎在番邦十五年，見不到家中老母，後來逮到機會，克服萬難，見了老母一面就走了。」「我父親自稱是『四郎探親』！」嚴說。這是表演工作坊《這一夜，誰來說相聲》中的第四個段子：〈四郎探母〉。

宋朝的楊四郎，與1949年隨國民政府來臺的大批軍人，時空背景雖不相同，卻同樣長期被困「異地」，欲歸而不能，兩者於是具有了互文性。京劇《四郎探母》亦因此成為一面悲傷的鏡子，令三十八年以來的這群離散者，在看戲時不免感受共振、反照自身，每每落下歲月的淚水。表坊〈四郎探母〉所以選擇京劇《四郎探母》作為比喻和基本框架，無疑有其特殊意義。

嚴歸的父親在開放前五年已然回去過，老邁的孫厚成（吳興國  飾）則遲至1999年，才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回國」。

鄉愁與想望

《麵引子》的前半段（家望父女來臺前），直是一場〈四郎探母〉。無論兄弟重聚、磕頭祭祖、寒暄敘舊，百感交集數度落淚，莫非〈四〉所描述之返鄉省親的典型模式。惟孫厚成所思念的主要對象並非老母，而是妻兒。

當年被軍隊帶走時，緊握著的本該贈與妻子祖寧的那條紅圍巾，五十年後終於交給了她――然而時間拉開的不只空間距離，更是生死界限。一如嚴歸之父來不及重逢的母親，孫厚成錯過的妻子，即為其心中至深的鄉愁。返鄉的隔日，他撫觸舊時的磚牆緩緩前進，找著並拔出過去藏禮物那塊磚，握之於手，眼前恍惚浮現年少的自己、妻子與弟弟嬉鬧的情景，而今雕欄猶在、朱顏已改，能把捉的，不過一點時光的影子。推移的悲哀塗滿整幅畫面，驚心動魄。比起孫厚成詢問胞弟妻子臨終前的情況，不禁慟哭流涕，那激烈情緒的噴薄，磚牆旁靜靜地憶往思妻、撫磚含淚的這一幕，更具有濃郁的時間感，和一股揮之不去的惆悵情韻。

一張印著嬰兒紅潤臉龐的奶粉廣告單，陪伴孫厚成走過臺灣歲月。其所代替的、連出生後第一面都沒能見到的兒子孫家望（耿樂  飾），則是孫厚成五十年來的綿長想望。然而當父子實際碰面，開啟的並非天倫樂事，而是累積太多憧憬與差異後，因彼此間情感錯位導致的大量摩擦。

離鄉半世紀，再次踏上故國的土地，孫厚成在青島機場流露的迷惘表情，或許部份出於近鄉情怯，部份來自將首次與兒子接觸的不安。這第一場父子會面，儘管孫家望有埋怨其父「不早點返鄉而失去夫妻團圓的機會」之語，畢竟仍維持了表面的和平。然而由此開始，孫厚成的悠悠想望、主動關心，迎得的卻是兒子一波接一波的敵意、抗拒和慍懟：集中在他身為人夫、人父的失職，苦難日子裡的缺席，甚至相較於「新家」的安居、對原鄉家庭的漠視與遺忘。衝突的頂點展現為孫厚成悲憤的一巴掌，這是他首次像個父親般管教兒子。

而另一方面，孫家望的排斥心態愈強，亦正代表著他愈在意這位怨恨了多年、更渴望了一生的爹。於是我們看見他注視異母妹妹為父親夾菜時，微妙的眼神；在門外偷聽叔叔與父親的對話，似有滿腔話語欲訴卻強自壓抑的不耐；本不打算送機，但讀完父親臨走前留下的信後，趕到機場，隔一扇玻璃，墊著腳、弓起身、伸長了脖子，張望父親的模樣；以及最後，當孫厚成父女離去，他終究按捺不住、衝入機場，被警衛攔下時，多番猶豫、幾乎就要脫口的那一聲「爸！」……。出於雙方的笨拙與倔強，孫厚成這趟「出國/回國」，在父子關係上，到底殘留許多遺憾，距離圓滿，恐怕不只一層玻璃的隔閡。

關於「四郎探親」的意義，嚴歸如此描述：

對我父親來說，過去的事情，如果沒有處理乾淨的話，就好像是某一種垃圾一樣，……因為他要面對太多過去的歷史，要面對太多太多過去沒有發生、或者是可能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積壓在心裡頭久了，沒有處理，那麼就好像心裡的某一種垃圾一樣，你擺太久，不行的。

孫厚成五十年的鄉愁與想望，便是他亟欲處理的「垃圾」。而其中又有區別：面對亡故的妻祖寧，他只能深深緬懷，傷心告別；但對於健在的兒家望，消融矛盾，重修父子關係，彌補彼此空白半世紀的親情，則仍可致力，為時未晚。因此，前者指向過去，後者歸返當下、通往未來。永恆的憾恨與淒美，眼前的希望和衝突，此間差異，即是《麵引子》距〈四郎探母〉二十年，所延續並發展出來的不同關懷。《麵》前半段厚重的時間感，亦隨著焦點的挪移，轉換為後半段尖銳的現實感。

此心安處是吾鄉

2009年，孫厚成在臺病倒，孫家望在叔嬸的勸說下，攜女歲歲，來臺探父。春秋十載，並未改變孫家望日久年深的執拗。無論屢次衝撞老父，或對異母妹妹孫家宜（葉全真  飾）的疏離，其背後皆指涉「這裡不是我家」、「你們不是我的家人」之認同問題。殊不知此正是孫厚成心底最深的傷痕，亦為父子兩代間矛盾的根源。

「家」的定義，於孫厚成（及其代表的離散者群體）而言，是經過數十年的內心交戰、自我辯證後，也未必可得出一完滿答案的。故鄉與異地，在時光遷流中既疏遠又疊映：由原鄉啟程，跨海登上異地，思鄉懷人的情緒未減，異地卻隨日曆堆積成故鄉；待海峽開放，返鄉不再是攸關生命的冒險，故國親遊，人物依舊？所見所感，豈能盡如午夜夢迴中清晰又朦朧的原鄉，反而沾染著某些陌生色調，竟近於「他鄉」了！孫厚成單純地篤信並堅持兩邊都是「家」，儘管曾被時空阻隔，兩家畢竟實是一家。然則不斷反抗此信念的孫家望之諒解與接納，即為孫厚成療癒傷痛的最後一道藥引。

終於在衝突的最高潮――孫厚成氣急攻心再次入院――後，孫家望開啟父親床底下的「藏寶箱」，目睹滿滿數疊無法寄出的信件、母親祖寧的相片，以及那支母親臨終前猶緊握著的短笛，至此，他總算體會到父親情愛的厚度：相較於滿牆「新居」家人的照片，寄託在箱中信中、奶粉廣告單背後通往「故鄉」妻兒的思念，或如地面上枝葉與土壤裏根柢之對比，雖有外顯和內藏、俊茂與質樸之別，但並是植株維持生命的依靠；甚至葉可落，而根不能拔，深埋父親心底的鄉愁，永遠是他一生的原點。孫家望倚牆痛哭，聲嘶力竭地迸出一句：「娘！」彷彿亟欲向母親傾訴：父親未曾片刻遺忘我們、父親始終愛著、痛著故鄉那個回不去的「家」。

「此心安處是吾鄉」，心結一解，如大地冰消，孫家父子的關係終於迎來春天，孫厚成的心乃能反璞歸真，自在安適。老父對愛兒說：「帶我回家。」最後，他歷劫的肉身經受火光的洗滌，化為兩罈記憶，一葉落臺灣，一根歸大陸，兩岸土地，皆成故鄉。

尾聲

《麵引子》的故事說完了，觀眾卻可能「意猶未盡」。除結尾淡淡的餘韻外，我們亦會注意到，電影中孫厚成的女兒孫家宜，幾乎不具獨立人格與聲音，只是老父親的附屬品，擔任陪伴、照顧與拭淚等職責，面目模糊，背景空白。唯一一場為父出頭，與異母哥哥爭吵的戲碼，亦不見精彩。身為所謂的「外省第二代」，面對父親歸鄉後引發的種種問題，尤其異母兄長的冷漠與抗拒，孫家宜的想法是什麼？她何以能夠大度包容將老父氣得病發入院的「哥哥」？相對於孫家望掌握著故事後段的走向，孫家宜從頭至尾的被「消音」，應為本片中未必該稱為缺失、卻無疑是最大的遺憾。

回到作為電影標題的意象「麵引子」，我以為其象徵的是「根源」與「傳承」。電影開頭不久，孫厚成之母便自豪地說，孫家的麵引子是祖傳法寶，因為有它，才能蒸出恰到好處的饅頭。一如其言，片中數場揉麵團、作饅頭的戲，其時間、人物、地點分別為：2009年清晨，孫厚成在臺北家中；1949年白日，祖寧（和腹中的家望）與婆婆於青島大宅；1999年白天，孫家望與隨後到來的孫厚成，在青島的饅頭店；2009年早晨，孫家望於臺北的「家」中；2009年夜晚，孫厚成的孫女歲歲和外孫凱楠，在臺北家內。蒸饅頭一事，在片中跨越六十年、經歷四代人，無論一人（孫厚成、孫家望）獨作或兩人（婆媳、父子、表兄妹）共事，皆是同一根源（祖傳麵引子）傳承過程的不同呈現（含著各自的動機作出外形、口感各異的饅頭），這豈非傳統中國、亦即孫厚成極重視的血緣、宗族之象徵？又，我們更能發覺孫家「麵引子」的流傳系譜中，孫家宜不在其內，反倒是「外省第三代」的凱楠，與「山東大妞」歲歲，為祈求外公/祖父康復，合作了一次毫不熟練的祖傳事業。孫家宜的缺席和第三代重拾家傳手藝，此二事是否具有某種程度的隱喻，可交由觀眾自行解讀、推敲。

《麵引子》片末，明言這部電影有意向三十八年來臺的老兵們致敬。無論嚴歸之父或孫厚成，都是此批離散者、乃至一個時代的縮影。當孫厚成在2009年病倒當晚，引京劇《四郎探母．坐宮》一折的經典唱段以澆自身胸中塊壘時，我們即可體認：無論是否曾回鄉省親，是否如願完成「此生最重要的事」，同楊四郎被困北國不得歸鄉般的心情，已然成為這群老去的「男子漢」、流著祖傳血脈的「人」，他們身心的永恆狀態、沒有終點的現在進行式：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盡孤單；我好比南來燕，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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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引子》電影預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lpEupM3U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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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影小記20111016：

第一次去東南亞看電影，售票口的工作人員態度挺差。
《麵引子》不比《賽德克巴萊》、《鋼鐵擂台》和其他熱映中的電影，只棲身於容納五十人的小廳。
一位中年阿姨扶著一名老奶奶入場，估計她們的年齡約等於大姑姑和阿嬤。此時廳中沒別人，那位阿姨便向我搭話。首先問的是「為什麼來看這部電影」，因為她覺得年輕人大概不會對此產生興趣。然後又問我：「會唱國歌嗎？」開始我會錯了意，以為她是好奇「現在年輕人還會唱國歌嗎」。我愣一愣才回答：「會唱，只是沒什麼機會唱了。」接著她又說了幾句，我才明白她問的是「現在看電影前還會唱國歌嗎」。我答「不會」，她說：「我很久沒看電影了。昨天在廣播聽見主持人訪問李祐寧（《麵引子》導演），所以帶我媽來看。」
對話結束後她做了一件事：走一趟影廳正中央的階梯，用步伐記憶階梯數和距離，然後回到座位向老奶奶說：「待會妳不想看我們就離開。」電影開始放映後，漆黑中視線該是模糊的。
三代人、兒時記憶中看電影唱國歌、許久沒聽的電台廣播。電影尚未開演，氣氛已瀰漫著時間。